認識尹石兄是從他的畫作開始的。

　　那年，在省美術館的一次畫展上，看到了尹石的一幅風雪墨竹，畫中：風嘯雪飄，天地茫茫，几枝墨竹挺拔俊朗，淩風傲雪，滿溢風骨清氣，看了精神一爽;再看落款處处一首自題五言詩：“清風露高節，金枝搖玉葉。此君能擎天，正氣自傲雪。”讀罷又是一振。腦海中立即跳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唐朝大詩人王維來，心道：此畫此詩，此景此情，此氣此勢，與古人好有一比一搏。後來常與尹石兄把酒論詩品畫，他果然說出他藝術追求與氣度：“古往今來都有大師說過，與今人爭，爭的是小氣，與古人爭，爭的是志氣。”他笑了笑又說：“爭就不必了，師古師造化，長長志氣正氣那是必須的。”

　　之後，在與尹石兄相處的歲月裏，來往越來越密，尤其是與他在藝術作品上的交流品鑒。常常讀到他墨竹紫藤、魚蟲花卉、翎毛走獸等等畫作，常常讀到他的正草隸篆的書法作品，常常讀到他的詩詞文論，以及他的篆刻印章，相形之下，讀的最多的是他的詩詞。一年四十八節氣他常有詩詞相賀，出訪遠遊必有詩詞相贈，甚至讀史研書、聽雨看山、揮毫潑墨、瀹茗把酒、縱情鄉野等等都有妙詩絕詞。他常常把新作寫在手機上，手指一點，便展現在我等好友的手機螢幕上，共賞品鑒，說短論長。他的精妙詩詞題材厚重，內容豐富，涉大江南北之名山名水、顯中外名域之風物風情，懷經史子集之遐思，抒古今世間之情懷，吟市井男女之憂樂，誦人間老幼之情趣，詠萬物生命之勃然，歎自然社會之動盪與災難，揚萬里航行之正帆，頌古往今來之豪氣，云云種種，廣博而厚重，觀遠而深切。從他的詩詞中，我等讀到了他的足跡，他的生活;讀到了他的感受感悟，他的情趣情懷;讀到了他的思想、他的藝術追求;以及他的對大自然和生命的熾愛與執著。

　　詩詞集《港灣》累積多年，終於彙聚成冊，今日捧讀更是慨然驚歎，忍不住在此賞折品鑒一番，算是讀感。

　　先說說詩詞集名《港灣》。

　　詩詞集全名《南京·我的港灣》，為何取此名?尹石笑而不答，讓我等感悟與遐想。話說回頭，詩詞本身就是讓人感悟遐想的，可以說，一首好詩詞，甚至一二好句子，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否則豈不淡而無味也?先說說港灣一詞，算是一家感悟與遐想：港灣，在詩詞裏的本意、延伸意、喻意、象徵意有許多，比如：港灣，是漁人經過大海生死漂泊後最嚮往最安全的碼頭，是經過旅途艱難勞頓後的喘息之所;比如：港灣，是奔波求索的人生暫且歇息的客棧，是生命與情感起伏迭宕後甜美的溫床;比如：港灣，在詩人與藝術家的眼裏，其第一印象便是恬靜与溫馨，以及浪漫，甚至放浪，所以許多許多爛漫多情的女子，常常會把她所愛的男人臂膀與胸懷比作港灣，而港灣，在那些身懷大志和擔當求索的人眼裏，港灣卻是停泊與啟航，短暫的休整是為了更高更遠的踏浪。

　　看詩詞集名，讀詩詞佳作，觀尹石人生之旅，你便不難理解他為何要起《南京·我的港灣》這個名字了。尹石，生長於洪澤湖畔，少年從軍從醫，後棄醫從藝，皆精通詩文書畫印，其年近一甲子，雖遊歷於中外名山大川、名城名域，江河湖海，大漠高原，丘壑原野，但其著陸點基本三處：一是生他養他的洪澤湖畔，二是厲煉成長他的古城揚州，三是紮基成名的六朝名都省城南京，而最多的歲月是在南京，故此定詩詞集名《南京·我的港灣》。南京是他生存生活的港灣，是他藝術提升、創作收穫的港灣，是他書法繪畫詩詞印藝的港灣，是他的情感抒懷的港灣，也是他人生小憩和生存生活的港灣: “南京，我的港灣。今夜，我的錨只拋在你寂寞的闌珊!…….”

　　其次說詩詞集《港灣》的藝術思想與成就。

　　詩詞以思逸最佳。思，藝術思想，逸，藝術氣韻。

　　《港灣》題材厚重，表現形式多樣：有古風、有五言七言律絕、有詞有曲、還有現代新詩;有的詩詞極工，詩詞格律、合轍押韻極其規範，可見用工，尤其是他的對聯極為講究，也很出彩，如讀《赤壁賦》《琵琶行》吟聯：東山邀月泛舟須吟赤壁賦;潯陽送客駐馬且聽琵琶行。如集石鼓文字聯：道心靜若不流水;辭文猶如乍放花。聯意、詞性、對仗、聲律、用典堪為工整。《港灣》的現代新詩，雖都較長，但氣勢恢宏、豪氣薄雲、情感情趣和意境深遠佳作、佳句亦是連連疊出。

　　縱覽《港灣》全集，其古典詩詞，充滿著尋古、習古、懷古、思古撫今和自題畫作，長於哲理、思索與慨歎，追索人生的拷問，對真理、真情、真義、真性進行探究，對人類情感與價值的執著追索，對生命與生命經歷的熱愛與謳歌。其現代新詩，長於抒懷、放情與歌詠，更多的是對現實景物與現實生活的寫照，以及對人世間發生的裂變和世風進行訴說。如他的古詩詞：一剪梅·揚州憶二首中《平山堂》未句：“風流總愛揚州老，月也皎皎，花也嬌嬌。如《謁項羽祠》句：“當初拔山氣蓋世，而今荒塚車馬稀。懷古之情躍然詩行。如《金陵寄春》句：“試踏殘雪枝頭問，可曾寄春到姑蘇。”如《題靜竹》“若剪東坡千尋竹，不食陶潛五斗米。細數家珍少長物，惟有此君是知已。”他鍾愛金陵大雪，鍾愛他揮毫的墨竹，其思索之意深切之極，如《題畫竹》句：“杆如鐵骨葉如刀，礪暑鬥寒品自高。”如《一字吟》：“一步一批一淒涼，一語一歎一斷腸。只緣愛到情深處，一朝一夕一生長。一室一燈一夜長，一人一筆一紙張，只因思伊消息無，一歎一憾一杯涼。”人生情理入木三分。如《過江南》“重過江南客傷悲，滿目瘡痍景色非。工地未了房連屋，舊時天堂不再回。”慨歎現實世景日下，針砭時弊之痛。再如他的新詩《再見尚湖》《前後金陵雪賦》《暴風雨中的鷹》等抒情詩，對生命的謳歌，對大自然的激情抒懷，對人生百態與生存狀態的感受感悟。請讀小詩《梅雨》：“昨夜梅雨\ 一陣陣泣訴\ 窗前的芭蕉\ 我真擔心\ 這秘語會被\ 秋天聽到”。隱晦而暗喻，且情真意切，細緻入微，生動而悠長。再如《南京·我的港灣》《過年詠歎調》《棉竹哭祭》《清明上墳》等，都展現出詩人豐富的內心世界和現實的真實感受之後的感情渲泄。尤其是《清明上墳》這首詩堪與詩人于光中那首《鄉愁》相蓖，毫無遜色，且各有精妙之處。

　　《港灣》所展現的內容極其豐富，有讚頌大自然的山河海天，有關注人類倫理世情，有歌詠離別相思，有追慕古人思賢歎史，有詠誦人格、國格、民族之精神，有小唱民間男女之情趣情調。總之，我等細細品讀《港灣》，不難看到，詩人自信自負之情，均溢於他的詩詞歌賦之中。《港灣》是尹石生命底蘊的流露，精神生機的灌注，是他的哲學人生的審視，宗教情懷的關注，以及情感情趣的顯現，審美思索與藝術的精妙表達。他對自然與人生，生命與情感，藝術與感悟，思索與表現，在《港灣》中完全敞開。因此，《港灣》也是詩人心靈之思，情感之動，感受和感悟之顯的真實真情的表達;是詩人創作實踐經驗與才情的小結和理性把握;可以說，是詩人創作實踐與理論闡發的精粹，且兩者相互交融、相互關聯，相互觸動，海天一色。

　　第三，說詩詞集《港灣》的藝術境界。

　　好的詩詞以境界為上。境界有“有我之境”、“無我之境”之分。亦有說境界有“物境”、“情境”、“意境”之說。總之，好的詩詞一定有著極高的境界。

　　山谷雲：“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而與之，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誠哉是言!抑豈獨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夫境界之呈於吾心而見於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詩人之秘妙也。

　　尹石兄詩詞，熟於此道，精於此道，他的佳作妙句，處處言所之感，句句言所心語，字字言所情真。

　　山谷又雲：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惟詩人能感之而寫之。如尹石兄的《又見巴黎》這首長詩就是一個例證，考察團一行數十人，走的是同一條路線，看的是同一樣風景，聽的是同一番話語，說的是同一樣讚美與驚歎，有著同樣的感受，卻無人詠歎與歌唱，至少沒有象尹石兄這樣飽蘸情感，脫筆刻下揚揚灑灑60餘行詩句，將巴黎輝煌的歷史，將歐洲偉大的藝術，乃世界藝術史跡和自省自悟的感慨，躍然於詩行之中，通過抒發內心的感悟，他找到了藝術價值和普世價值的真諦。於是他在詩的未尾喊出：“越是經典的越是現代的，越是地域的越是國際的!”這是詩人之言，也是哲學家之言，是美學家之言。

　　“言氣質、言格律、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格律、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三者隨之矣。”這是大學者王國維在他的《二牖軒隨錄》對境界一詞的透析，他總結前人經驗，說出“詩詞以境界為上”。事實上，許多大詩人、大詞家對境界都有自己獨到的追求與解折，如王昌齡《詩格》雲：“詩有三境”即“物境”、“情境”、“意境”。如陳廷焯曰：“樊榭詞，拔幟于陳朱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沈鬱。”況周頤曰：“填詞要天資，要學力。平日之閱歷，目前之境界，亦與有關係。無詞境，即無詞心。蓋寫景與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詞人有之。

　　尹石兄的詩詞境界，亦如古人一般融著於他詩行詞間。如《題雨花石·秋棲霞》“秋棲霞，滿目金黃遮斷崖，金陵東去江渚上。我來夕陽斜，雲深不知岩佛處。摘片紅葉寄與她，寫上幾句悄悄話。” “物境”、“情境”、“意境”，三境皆染，三境皆融。再如《鄉野》這首四言詩，其後四句：“野蔓蓮塘，魚戲萍底。管它黃昏，人臥草地。”了了十六言，情趣盎然，情致隨風，意境情景輕鬆托出。

　　從《港灣》的許多詩詞中，我們不難讀到詩人匠心獨具的情景統一的物境、情境和情真意切的意境，更令人歎絕的是，那些帶著他經過內心感受、感悟的“真景物裏的真心性、真感情”，他的這種真感受、真感悟、真感情、真心性的表達，鮮明真切而坦誠執著，營造出濃郁美好的詩境，創造出動人心魄的物境、情景、意境，三境交融的鮮活藝術形象。

　　第四，說詩詞集《港灣》的傳承與率真。

　　大凡大詩人大詞家的作品，均乃是格調高雅，氣韻開闊，豪情率性、思遠神逸。都能尋到他們的文脈傳承與本性率真。中國的詩詞文脈源遠流長，5000年不斷，就文論詩詞而言，不少文史詩詞學家們都有精闢的論述，大凡都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風雅頌、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明清之小說，皆所謂‘一代之文學’。一個書者、一個畫家、一個詩人詞家均不可沒有文脈的傳承，不可沒有文史哲的功底，不可沒有文人的本質與情懷，更不可沒有本性率真。尹石遵循古訓，逾步逾趨，審慎敬畏地在他詩文書畫的世界裏，勤奮拓筆，採擷追索，揮毫潑墨，著書立說。

　　尹石幾十年辛勤耕耘，就詩詞而言，不難看到他的文脈修養淵源是從詩三百、楚辭、文賦開始的，是從唐詩宋詞元曲裏礪煉的，是受到古風、樂府、唐代的“三李”、“三王”反復薰陶的，是帶著東坡、柳永、白石、清照、蔣捷、稼軒、白朴、馬志遠、石濤等人的豪情氣韻的;就說他的現代新詩，也帶著“胡適、徐志摩、馮至、艾青、郭小川、憶明珠等諸多現代大詩人的印痕。尤其是憶明珠先生，是他的學恩師，他出此師門，並與恩師詩文相交40餘年有加，文脈相承不斷，可以說，他得益恩師憶明珠最多、最豐、最厚、最實、最深、最真。憶明珠也為這個弟子的藝術成就與文人氣質而自豪而驕傲。尹石就是這樣從大師們身上學到了藝術經典和藝術真諦，學到了生存生活之道，學到了修身養性的法門，學到了做人的本性率真，學到了真性情真為人。

　　歷史上許多藝術大家大師其實都不是專門的書法家、畫家、詩人、詞人;他們首先是文人，是有著深厚文化底蘊的文人，他們飽讀子集經史部，飽經世間滄桑，努力進取，科考功名，闖蕩社會，馳騁官場、疆場。有的得意盡歡，有的淪落江湖，有的退茅屋而田歌，但他們都秉承了中化文化的文脈和營養，他們懷著對文化藝術的崇敬與追求，苦苦求索而匍匐拓行，歷經千難萬險，受盡人間古楚，終究成為一代大家，其人其作鼎立于中華文化典範之峰林。尹石兄就是這樣一位有著傳統文化文脈傳承和現代文化精神開拓的後來者。

　　縱觀他的詩文書畫印，其筆筆有來歷，處處有傳承，象許多文化藝術典範峰林裏的那些大家大師們那樣，更有他融會貫通後的自我發覺與自我創造，顯現出他鮮明的藝術個性與藝術特色。一幅畫、一張字、一方印、一首詩、一闋詞都帶著他鮮明的個性特徵，都帶有他特有的個人氣質、特有的神韻、特有的文化地氣，以及特有的藝術修養與藝術境界。

　　尹石是個全才，他著文有邏輯有章法，作詩有激情有境界，填詞有情致、有思索，書法有筆墨、有法度，繪畫有物境、有意境，制印有刀法、有氣韻。古人雲：文若其人，詩若其人，書若其人，畫若其人，印若其人。尹石的詩文書畫印，深深地鐫刻著文人的底蘊與氣質，文人的修養與本真，文人的情感與情趣，文人的氣度與胸襟。他對文化傳統的追索，對文化發展的追隨，對文化修養的守望，對文化創造力的自負，對自然的優美與壯美的抒懷，對生命珍貴與生命價值的謳歌，對起伏迭宕的人生旅程始終充滿著自信，對人類一切文化和普世價值的執著，並致以敬畏、審美與深切的表達。他是一個有著濃郁文人情懷的人，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熱愛生命、愛國愛家愛人類，汲取文化、創造文化、創作藝術的文化學者、是一個當代藝術經典峰林中不可  的藝術大家。

 2013 年7月11日

　 柯江(草于南京河西)

　　江蘇省作協理事

　　江蘇省文藝發展基金會秘書長

　　著名作家、詩人